李清照《小重山》词用韵错了吗？

小重山

[宋]李清照

春到长门春草青。江梅些子破，未开匀。碧云笼碾玉成尘。留晓梦，惊破一瓯春。〇花影压重门。疏帘铺淡月，好黄昏。二年三度负东君。归来也，著意过今春。

诗友聂瑛问：钟教授您好！有一个疑问困扰我很久了。李清照这首词，第一句韵脚不对。它是借用五代薛昭蕴《小重山》词的成句，我搞不懂她后面怎么就换韵了呢？这个完全可以改，“春草新”或者别的什么，很容易的呀。

钟振振答：您提的这个问题很有典型意义。

薛昭蕴《小重山》词曰：“春到长门春草青。玉阶花露滴，月胧明。东风吹断紫箫声。宫漏促，帘外晓啼莺。愁极梦难成。红妆流宿泪，不胜情。手挼裙带绕阶行。思君切、罗幌暗尘生。”所用的韵脚“青”“明”“声”“莺”“成”“情”“行”“生”，在清·戈载《词林正韵》里，都属第十一部。

而李清照的这首，按《词林正韵》来检测，则首句“青”字属第十一部，以下韵脚“匀”“尘”“春”“门”“昏”“君”“春”皆属第六部。您说它“第一句韵脚不对”，或许就是因为它不符合《词林正韵》吧？

其实，这样的情况在宋词里非常普遍，不止李清照这一首词。一般词人不说了，即便是一些最精通音律的著名词人，其作品里也有相同的例证：

如秦观《玉烛新》曰：“泰阶开景运。见金锁绿沉，辕门春静。几年淮海，烟波境、贮此风流标韵。连天笳鼓，又催把、经纶管领。文武事，细柳长杨，从头属齐整。早闻横槊燕然，画图里，争传麒麟旧影。临岐笑问。谁得似、占了山林钟鼎。古来难并。才信是、人间英俊。试看取、紫绶金章，朱颜绿鬓。”按《词林正韵》，“运”“韵”“俊”“鬓”属第六部，“静”“领”“整”“影”“鼎”“并”却属第十一部。

又如贺铸《小梅花》（思前别）末三韵曰：“漏将分。月窗明。一夜梅花忽开、疑是君。”按《词林正韵》，“分”“君”属第六部，“明”却属第十一部。

又如周邦彦《品令·梅花》曰：“夜阑人静。月痕寄、梅梢疏影。帘外曲角栏干近。旧携手处，花发雾寒成阵。应是不禁愁与恨。纵相逢难问。黛眉曾把春衫印。后期无定。断肠香销尽。”按《词林正韵》，“静”“影”“定”属第十一部，“近”“阵”“恨”“问”“印”“尽”却属第六部。

又如姜夔《鬲溪梅令·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》曰：“好花不与殢香人。浪粼粼。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。玉钿何处寻。木兰双桨梦中云。小横陈。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。翠禽啼一春。”按《词林正韵》，“人”“粼”“云”“陈”“春”属第六部，“盈”却属第十一部，“阴”“寻”更属第十三部。

又如吴文英《水龙吟·用见山韵饯别》曰：“夜分溪馆渔灯，巷声乍寂西风定。河桥径远，玉箫吹断，霜丝舞影。薄絮秋云，澹蛾山色，宦情归兴。怕烟江渡后，桃花又泛，宫沟上、春流紧。新句欲题还省。透香煤、重牒误隐。西园已负，林亭移酒，松泉荐茗。携手同归处，玉奴唤、绿窗春近。想骄骢、又踏西湖，二十四番花信。”按《词林正韵》，“定”“影”“兴”“省”“茗”属第十一部，“紧”“隐”“近”“信”却属第六部。

又如周密《木兰花慢·雷峰落照》曰：“塔轮分断雨，倒霞影、漾新晴。看满鉴春红，轻桡占岸，叠鼓收声。帘旌。半钩待燕，料香浓、径远趱蜂程。芳陌人扶醉玉，路旁懒拾遗簪。郊坰。未厌游情。云暮合、谩消凝。想罢歌停舞，烟花露柳，都付栖莺。重闉。已催凤钥，正钿车、绣勒入争门。银烛擎花夜暖，禁街淡月黄昏。”按《词林正韵》，“晴”“声”“旌”“程”“坰”“情”“凝”“莺”属第十一部，“闉”“门”“昏”却属第六部，“簪”更属第十三部。

又如王沂孙《南浦·春水》曰：“柳外碧连天，漾翠纹渐平，低蘸云影。应是雪初消，巴山路、蛾眉乍窥清镜。绿痕无际，几番漂荡江南恨。弄波素袜知甚处，空把落红流尽。何时橘里莼乡，泛一舸翩翩，东风归兴。孤梦绕沧浪，蘋花岸、漠漠雨昏烟暝。连筒接缕，故溪深掩柴门静。只愁双燕衔芳去，拂破蓝光千顷。”按《词林正韵》，“影”“镜”“兴”“暝”“静”“顷”属第十一部，“恨”“尽”却属第六部。

又如张炎《忆旧游·大都长春宫即旧之太极宫也》曰：“看方壶拥翠，太极垂光，积雪初晴。阊阖开黄道，正绿章封事，飞上层青。古台半压琪树，引袖拂寒星。见玉冷闲坡，金明邃宇，人住深清。幽寻。自来去，对华表千年，天籁无声。别有长生路，看花开花落，何处无春。露台深锁丹气，隔水唤青禽。尚记得归时，鹤衣散影都是云。”按《词林正韵》，“晴”“青”“星”“清”“声”属第十一部，“春”“云”却属第六部，“寻”“禽”更属第十三部。

根据以上众多用例，我们有理由认为，在宋代通行的语音中，这些字基本上是同韵的。与《词林正韵》相比较，宋词中所押的韵要宽不少。打个比方，宋词是“天足”——未经缠裹的“大脚”，而《词林正韵》却是“小鞋”。“大脚”穿不进“小鞋”，您说这是“脚”的错，还是“鞋”的错？

钟振振博士年生，南京人。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，博士生导师。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。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“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”指导教授，中国韵文学会会长，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，中华诗词学会顾问，中央电视台“诗词大会”总顾问、《小楼听雨》诗词平台顾问、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。曾应邀在美国耶鲁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。